李明:鈞瓷加雕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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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陶陶
2019-05-30 18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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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粗糙的,卻又最靈敏的,是這一雙雕塑家的手。
鈞瓷加雕塑:李明作品
長年摟著案頭一堆泥巴,揉、捏、抹、捶、刮、削……到2012年,閃電一般的放射性劇痛襲來,胳膊抬不起來了,頸椎8毫米的骨刺戳中了神經。手術做了4個半小時,頸部換上了鈦合金椎體,他從麻醉中醒來,第一個動作就是試著抬胳膊。幸好,還能干活兒,只是右手食指麻痹落下了后遺癥。
如今,這一雙手仍在飛舞,右手食指踉蹌地配合著9根矯健的手指,在結實的泥坯上雕琢造型。蝴蝶觸角一樣敏感的指尖,代替著他的思維、靈感、呼吸、聲音,將一團團濕潤的泥巴變成一個個藝術的精靈。
一走進李明的鈞瓷雕塑工作室,我就想起了女媧摶土造人的景象。案架上琳瑯滿目,都是浴火而生的“井噴”之作,領銜的是達摩、羅漢、鐘馗、孔子、老子、鬼谷子、曹操各個系列,還有武僧、將軍、天神、地王、雪地虎、犀牛、馬、雞、羊、猴等等,釉色斑斕,神情畢肖。在射燈的金色光暈里,雕工瓷色凝成一股沉雄的力道,直撞人的胸膛。
古往今來的鈞瓷史上,為了將手里的一把泥兒玩成藝術,鈞窯匠人祖祖輩輩前仆后繼。而世人也和他們一樣,目光始終盯在“入窯一色,出窯萬彩”的天然窯變釉彩上,天青、月白、茄皮紫、雞血紅、瑪瑙紅、寶石紅、蚯蚓走泥紋、開片、雪花點、珊瑚紋……河南禹州神垕鎮那座鈞瓷之都,在濃稠的釉汁中跋涉千年。
人們幾乎淡忘了,除了釉彩,還有造型。形為本,釉為魂。然而,鈞瓷造型的一場重大革新,已過去大約900年了,早已成了“白頭宮女在,閑坐說徽宗”的歷史。那時的北宋年代,中國文化藝術抵達了一個成熟精深的高峰,鈞瓷也隨之繁榮,窯變釉彩藝術達到鼎盛,造型藝術實現了“唐八百,宋三千”的飛躍,因此列入汝、鈞、官、哥、定五大名窯。宋徽宗下令在禹州城內設立官窯,“官鈞”作為“政府精品工程”力推的“國粹”,創制了尊、洗、盆、瓶等御用器皿,造型和釉彩升華到了絕頂精純的高度。于是,在鈞瓷匠人的頂禮膜拜中,伯靈翁是陶瓷行業的祖師爺,宋徽宗則是審美王國的祖師爺……然而,這也成了要命之處,鈞瓷造型從此就定格于器皿,世世代代工匠傳承仿制,即使添加變形,也總是在玉壺春、鵝頸瓶、葫蘆瓶、雙耳尊、出戟尊、弦紋尊和盤壺罐缽爐之間回旋。上世紀后期,畫家韓美林曾經別開生面,一批動物造型精品問世;而人物造型方面,“文革”時期出過法家人物、樣板戲人物,近年也有宗教、神話等人像,卻是零星不成陣勢。
現在,李明為鈞瓷帶來了羅丹的氣息。對,就是那個創作雕塑《思想者》《青銅時代》《地獄之門》《吻》《巴爾扎克》《雨果》和寫出一部《羅丹藝術論》的西方雕塑劃時代巨匠奧古斯特·羅丹!如此“高逼格”,可不是“拉大旗作虎皮”。
李明在擔任鄭州畫院副院長的父親李智的影響下,少年隨著名油畫家曹新林習畫,1978年高考時,作為河南“素描狀元”報考廣州美院、浙江美院的雕塑專業。讓李明沒想到的是,命運把他送入了全國唯一的陶瓷專業綜合大學——景德鎮陶瓷大學(原景德鎮陶瓷學院)。這里的雕塑專業,橫跨雕塑和陶瓷兩個行當,雕塑要在窯火中再披一身陶瓷的“面料”“外衣”。在這個美麗的校園里,78級雕塑專業只招了17名學生,正值“文革”過后激情迸發的年代,同學們個個都是如饑似渴的“拼命三郎”,李明有幸遇到了恩師周國禎、尹一鵬。被中外專業界譽為“中國的畢加索,世界的周國禎”、“中國當代陶藝的先鋒旗幟”的周國禎老師,曾拜民國末年從法國學成歸來的中國現代雕塑開創者周輕鼎、鄭可為師;周、鄭二位在巴黎高等美術學院雕塑系同拜讓·布舍為師,而讓·布舍正是羅丹的門生。自羅丹順流而下,是一條追求自由、生命、造詣、創新的藝術洪流。因此,周國禎老師用湖南口音火辣辣地對學生們說,“你們都是羅丹的徒子徒孫!”
而幸運的李明,不僅有法國的羅丹,還有中國的裴李崗。他的老家在河南省新鄭市人和寨,隔河對岸,就是8000年前新石器時期的裴李崗文化遺址。他與陶器的祖先如此親近,遙想史前在此居住的那個少典氏族,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創世的偉大,只是被窯火映紅了笑臉,燒制出細泥紅陶、灰陶和夾砂粗紅陶的三足缽、半月形雙耳壺和缸杯罐甕盆甑碗勺鼎,還有陶制豬首、羊首、人首……
今年初冬,國家主席習近平出訪厄瓜多爾等國之際,“志合山海——中國當代陶瓷藝術展”作為“中拉文化交流年”項目前往巡展。源自中國各大窯口、瓷區的86件展品中,有2件河南鈞瓷,除了孔相卿的荷口梅瓶,就是李明的鈞瓷雕塑《達摩哺雀》。大地皚皚,一身月白色厚釉的達摩披雪而坐,手托缽碗飼喂覓食的小雀,一只雀兒站在碗沿啄谷粒,兩只雀兒飛落他的臂上,仰頭朝他嘰喳叫著。被冰雪染白須眉的達摩,俯下脫釉素燒的黧黑色臉龐,與雀兒呢喃對語,一派慈悲普度的禪意令人動容。
禪意,正是李明的創作追求。他的作品研討會定名“立雪·破壁”,是以當年發生在河南嵩山少林的禪宗初祖達摩面壁十年、禪宗二祖慧可立雪斷臂的典故,見心明志。創作題材首選達摩,力圖表現一種寬容、放下、自然、自在、天人合一的生活禪。身披鈞釉僧袍的達摩,黧黑色裸瓷的面龐不怒而威,他不是神而是人,是與普通人進行親切的生命對話的人,連孩童見了都撲上來,一把抱住他喊“達摩爺爺”!……禪宗意境,鈞瓷工藝,河南文化這兩大標志性的精髓元素,就這樣熔鑄在一起,成為李明的創作源泉。
最西方的雕塑美學,最東方的造型韻味,最中國的鈞藝遺產,最河南的禪宗題材,“遠緣雜交”結出了新鮮果實,59歲的李明被評為第三屆中國陶瓷藝術大師。業界內外明白了,認同了,李明這樣的“學院派”,不跩反傳統的洋派,不玩符號化的抽象,高揚的是文化“中原風”,講述的是民族母語的中國當代陶瓷故事,被專家認為“開拓性地闖出了一條當下河南陶瓷必須踏上的藝術再造的必由之路”。
當創新已成當代陶藝的主流,誰不想創新?然而,真正的創新豈是易事!
首先,創新需要精湛造詣。中國當代陶藝的造型美學,不尚小巧尚大拙,李明也同樣,既發揮“學院派”在人物造型的比例、本相、個性、氣度、美感、表現力上的功力,又貫注自己對社會世相百態的精微觀察,作品粗中見力量、笨中顯精神、憨中出靈氣。他堅持“兼工帶寫”的藝術風格,寫意部分任由釉色的神奇窯變,寫實部分則全憑造型的飽滿力量。他拂平了以往大多鈞瓷人物造型怎么看都令人不舒服的遺憾,以審美造詣拉升造型水準。86歲的周國禎老師,創作風格一向先鋒前衛,當看到李明的鈞瓷雕塑《大徹大悟》時,那光頭羅漢張著大嘴瞬間頓悟的生動形象,惹得老師也摸著學生的光頭哈哈大笑。老師鼓勵得意門生:“把中原文化做到極致,就是經典。”目前收藏李明作品最多的是北、上、廣藏家,這是文化的征服,是審美的勝利。
同時,創新必須舍得吃苦。傳統基礎上的創新,僅僅吃透傳統這個“基礎”,就需要十幾年、幾十年,急于創新之輩怎么耐煩?所以一些藝術展會上,才出現了那些個被周國禎老師直呼“看不懂”的現代派怪誕“野狐禪”。
李明的工作室在鄭州,兩座鈞窯在禹州城北。雕塑成形后,做模、翻模、出坯、素燒、上釉,最終在不超過1380攝氏度的窯爐中完成釉色窯變,72道工序都在泥里、水里、火里滾過。窯門一開,有時笑,有時哭,他說是“啼笑窯”。一般成品率為40%,精品僅5%,有時甚至全窯覆沒,僅今年就碰到了兩次,次品一堆堆在窯前砸碎……而比這更可怕的是,錢沒了!“燒錢”最艱窘時只剩5萬元,在朋友接濟下窯爐才重新點火。
但是,他依然是快樂的,沉浸于藝術的幸福無與倫比。宋代五大名窯中,河南的鈞窯、汝窯、官窯穩占其三,這一份得天獨厚的自豪,促使他的創作視野不斷擴大。“汝”字是三點水加一個“女”字,汝州自古又以沐浴的湯池聞名,他打算嘗試汝瓷雕塑,用以表現稍微夸張變形的豐乳美臀的浴女人體;官瓷特點是釉厚、色潤、大開片,他打算運用于羅漢雕塑的僧袍,呈現自然冰裂的美感;他還想嘗試絞胎瓷、唐代花釉的雕塑……2017年,他將帶上達摩《哺雀》《觀月》《伏虎》3件作品,赴美國參加中國陶瓷藝術大師17人展覽。
鈞窯車間里,李明小心地提起素燒定型的達摩瓷胎,乳色釉汁從達摩頭頂嘩嘩淌下,涂蠟的一張面容漸漸裸露出來,那一雙仁慈而深邃的目光凝望著他。這時,耳邊仿佛響起羅丹的聲音:“生命之泉,是由心中飛涌的;生命之花,是由內而外開放的。同樣,在美麗的雕刻中,常潛伏著強烈的內心的顫動……”
責任編輯:涂春承
